日本幻奇文學
篠田知和基
隨著理性觀念的發展,人類面對不可能的現象產生的經其感受,已被焦慮感取代,因為理性思維無法承認不可能發生的現象。然而這些不可能發生的事物依舊在某處窺視我們,成為幻奇概念的起源。因此世界觀必須是理性的,幻奇文學才能產生,人們相信,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;但終究,無法解釋的事情發生了,它顛覆了現代人的確實感。(註1)
古代,人與非理性的世界共存,一切都可能發生。可能與不可能之間的區別在當時並不存在,發生不可能的事物,沒有人會驚訝。然而,並不是單純如此。現代理性主義確立之前,有特別明智的人存在;而在理性的時代,依然有不理性的人相信鬼魂。尤其在寫作和閱讀的當下之間還存在著差距,作品常提到在遙遠的過去發生的怪異事件,在過去的時代,同樣的怪異一點都不會令讀者不安,但在今日閱讀的時候,卻令人感到不安。
法國文學中的幻奇概念由卡斯泰(Pierre Castex, 1924-1991)(註2)和范克斯(Louis Vax, 1924-)(註3)建立,後來由托多洛夫(Tzvetan Todorov, 1939-)(註4)重新探討。法國大革命廢除了舊政體,將國王處死,造成18、19世紀間的斷層。在此之前,國王和教會保證神秘的存在;相對的,神秘使得王室權威牢不可破。人民認為王室的權威來自於上天,儘管有怪異的事情發生,人民都以奇妙的超自然效果來解釋,並且還家上王室的保證。但王室的影響力不再之後,就必須用另一種方式解釋這些怪異的現象,然而卻察覺到有太多的無法解釋的現象。
即使如此,在面對怪異、無法解釋的事物時,王室系統並非一直能夠有效地保護人民。尤其是日本,現代早在帝制廢除前已經開始。另言之,明治維新促使日本對現代世界開放,但革新並沒有廢除專制政治的系統,相反地,日本是以天皇的回歸,強化了現代化。(註5)
一般人認為現代日本始於江戶時期,約莫在上田秋成(うえだあきなり,1734-1809)的時代。是由中產階級掌權的時代,不再受到佛教的影響。(註6)當時本居宣長(もとおりのりなが,1730-1801)提出「國學」(国学),即世俗國家哲學,不包含境外傳入的思想,如佛教或道教等。
在上田秋成之前,日本文學並不區分非真實與真實,不可能與可能。所以,即使荒謬、不合理的事物闖入日常生活中,人們並不會過度驚訝。而死亡是自然現象,與日常生活形影相隨,人們也習慣接受這樣的想法。因此,幻奇文學不可能成為一個文類,即使是依作者而定。如果輕信的人認為,鬼魂與活著的人無異;但對於比較理性敏銳的人而言,兩者是不同的。例如,《源氏物語》這部作品對於輕信的讀者來說,可以是寫實的;同樣與作者犀利的讀者而言,它確實很幻奇。
如托多洛夫一樣,想要藉由理性主義的建構來定義幻奇,這只對單純的可行,因為對於某些特別的人,並不是如此容易釐清。即使理智的人察覺到令人不安的現象,並且能夠以語言表達,這對單純的讀者而言,仍是無法理解的。
上田秋成恢復了《源氏物語》真正的價值。有人說是改編中國的神怪小說,但這只是情節(骨幹)部分;從文學詮釋的角度來看,他模仿的是《源氏物語》。上田秋成最廣人知的作品,《蛇性淫》(註7),確實敘述中國故事的情節中,關於白蛇的傳說;但改寫的故事發生在高野地區。並採用高野地區的民間傳說。以獨創的風格改寫,融入傳統互文元素,尤其是來自《源氏物語》的部分,使得它的改寫創作成為真正的文學作品。
道成寺,地處紀州,位於高野山的山腳。在那裡有個傳說:古時候,有個女子,她一路追著年輕的和尚,追到了一間寺廟,變成龍形,這時年輕的和尚躲到鐘裡面,於是她緊緊抱著鐘,把它吞掉。(註8)如果這是蛇女愛情故事,有可能是中國白蛇傳說的改編;但變形成龍纏繞著鐘的母題並不是中國的。因此,一定是當地的傳說,有關居住在高野山山腳下寡婦的故事。有一天,一位年輕的和尚,來到了高野山,跟這位寡婦借宿一晚。看到這位和尚,寡婦很快地就愛上他了,想辦法跟他在一起。但和尚拒絕了她,說明他必須要在登上聖地之前維持貞潔。為了打消她的念頭,和尚承諾,幾天後,當他從高野山上下來,就滿足她的心願。於是她等著和尚回來,但和尚為了躲避她而改走另一條小徑。得知真相後,她便追尋著他(根據另一個版本,她變成一條蛇,憤恨痛心而死),當她追到日高町河,沒有人要讓她過河,她就變成一條龍。過河之後,發現地上有個鐘,她馬上猜到和尚躲在裡面,她纏繞著鐘,愛與憤怒的火焰將藏在鐘裡的和尚活活燒死。(註9)
此篇故事源自《今昔物語集》,成書年代是11世紀。毫無疑問地,上田秋成一定知道這部作品,並且有可能驚見中國故事與這個日本故事的相似。然而他不會懷疑道成寺故事的獨創性,因為在這個地區,同樣的寺廟,人們傳說同一個故事,同時創作出關於這個故事的儀式舞蹈。(註10)上田秋成的故事發生在高野山的山腳,儘管這個故事跟中國的故事頗為相似,地點的名稱使我們相信,作者改寫了道成寺的故事。
上述是個女子變身成龍的故事,自《今昔物語集》(11世紀)傳述至今。故事有時候說的是寺廟的起源,有時是蛇魔女的故事。
中國白蛇的故事是個關於一條蛇愛上與誘惑男子的故事;上田秋成的故事基本上以中國故事為藍圖,但是鑲嵌了一些日本地方傳說的情節。上田秋成與中國故事的差異,主要在於怪異事件的詮釋。上田秋成並沒有說トミコ(Tomiko,被附身的女主角)是蛇精,而描述她可能是被化身成一條小蛇的惡靈附身。經過驅魔儀式,小蛇離開トミコ的身體後,她失去生命跡象。和尚把小蛇囚禁在長巾裡,把它帶走;然而在中國的故事裡,有一隻螃蟹和蛇在西湖打鬥。
中國的故事是關於魔幻的變形,而上田秋成的故事則是關於附身的變形。被蛇精附身,トミコ變成另一個人,並失去自己的記憶。附身母題在紫式部(むらさきしきぶ,生卒年不詳)的小說裡描寫得很好,這就是有名的六条女士的故事。被情人光源氏拋棄,六条女士被強烈的忌妒心所苦,當這情感危機瀕臨頂點時,她控制不了自己,靈魂出竅去糾纏情敵。因此,她的情敵病倒,也發瘋了;光源氏治好她,卻被病人的聲音突然的變化嚇了一跳。其實說話的是六条女士,她指控光源氏的背叛,在這個奇怪的景象之後,病人就斷氣了。
病人的房間曾被有法力的香薰過。六条女士恢復知覺後,很驚訝地聞到香的味道。同樣地,病人在斷氣之前,清楚地看到六条女士。光源氏有聽到六条女士說話,其他人則什麼都沒看到。六条女士的靈魂糾纏病人,害死她,並指控光源氏背叛。她身體僵直、不省人事,但這不是肉體的附身,因為除了病人之外,沒有人看見她。我們也可以解釋說,病人會看到六条女士在她面前,是因為太怕她了,她清楚知道自己搶了六条女士的情人。她的執念讓六条女士出現在她面前。如我光源氏聽到自己被指控,那也是因為他對六条女士懷有罪惡感,藉由前任情婦的聲音指控自己。然而,怪異還是存在,例如香的味道。如果這是世紀末的幻奇故事,根據敘事典範,我們可以在病床邊找到一些關於六条女士的東西來證實她的到來,例如扇子。(註11)
附身的例子在紫式部的時代很常見。《今昔物語集》講述著染殿后(そめどののきさき)的故事。女主人翁是個皇后,病倒了。皇宮請來一位聖僧辦驅魔儀式。這時,皇后的一位侍女昏倒,她的胸口跑出一隻老狐狸,皇后的病就好了。大家將皇后的復原歸功於河上的驅魔,趕出了附身在皇后身上的狐妖。原來,狐妖一離開女皇的身體,就跑到侍女的身上,這樣和尚比較容易對付致病妖精,因為碰觸女皇的身體是不被允許的。
在這個奇蹟之後,和尚獲得賞賜留在宮中。但是有一天,他不小心看到皇后謹慎隱藏的美貌。在此之前,他不能看她,也不能碰觸她,之前也是礙於此,他才將狐妖的靈先趕到侍女身上,再將狐妖徹底驅除。他一直都認為應該如此,但事實不然。他無可救藥地愛上皇后,因此被逐出皇宮。很快的,他死了,而這違法不倫的情感在他的屍體裡化身成惡魔,這個死屍惡魔又去糾纏皇后。無疑地,這是惡靈。一開始它佔據了和尚,讓屍體復活,然後去糾纏皇后,良心喪失,受惡靈影響做出邪惡的事。我們可以就此追溯附身的不同階段:
惡靈首先附身在皇后身上。
和尚為皇后驅魔。
惡靈不得不以狐狸的模樣現身。
惡靈不見了。
惡靈附身在和尚身上,影響他狂熱地愛上了皇后。
和尚死後,惡靈完全控制他的身體,和尚的鬼魂和惡靈合而為一,又回去糾纏皇后。
皇后與惡靈接觸後,相信自己可以隨意妄為,也覺得鬼魂十分迷人。
因此,要趕走惡靈,必須請來一個比原來死去、又被惡靈附身的和尚更厲害的和尚。
然而,皇后後來自己復原了,沒有史家責怪她的惡劣行徑。
以上都是為了要說明附身的實例在那個時代是很常見的。紫式部描寫人類心靈的神秘;上田秋成借用紫式部的想法,從精神病態的面向,建構他的短篇故事。
大約在西元一千年左右,紫式部早已寫出真正的幻奇小說;而上田秋成則在改編中國故事的面具背後,發展幻奇主題。兩個時代之間,歷經長期的內戰,國家分成許多部族。這段期間,流行的是戰爭故事。然而戰爭,總是有人死亡,亡靈不斷回來復仇。楠木正成(くすのきまさしげ,1294?-1336)悲傷的靈魂即為一例他仿效靈魂變成雷公模樣回來的菅原道真(すがわらのみちざね/みちまさ/どうしん,645-903)。楠木正成死後回來追擊敵人,他令烏雲密佈,當他舉起軍刀時,人們相信看見雲層被閃電劈開。《太平記》(たいへいき)有記述楠木正成的故事。同時代的另一個戰爭編年記事,《平家物語》(へいけものがた),也充滿了鬼魂的故事。在日本,沒有像北歐神話的英靈殿會接受在戰場上死去的戰士,所以死去戰士的靈魂就會飄在空中,找時機復仇。在混亂的時代,除了戰士鬼魂故事的傳統故事類型,另外還有宮廷仕女附身的類型。到了上田秋成的時代,他收集這些故事,並以現代的風格,呈現在他半日本式、半中國式的鬼故事。上田秋成開創了日本的新幻奇敘事模式。在他之後,鬼故事盛行,不是在劇場或專業說書人的故事(註12),就是在通俗小說裡。
隨後,新的明治時代來臨。雖然日本社會遵循了歐洲工業化和科技的途徑,日本的心靈卻仍維持不變。泉鏡花(いずみきょうか,1873-1939)重新書寫日本傳統的主題,替幻奇文學注入新能量。不過,如果我們期待在他的作品裡看到過去的鬼魂現身,那就錯了,因為儘管他個人談鬼,他的作品世界裡卻不見鬼魂。他聲稱愛幽靈,這不是真的;在他的作品中,全部都不是真的;而在這兩個謊言之間,我們瞥見難以置信般美麗的景象,這景象碰觸我們懷舊靈魂的神秘。
在泉鏡花之後,很多作家探索幻奇的脈絡。尤其在大眾文學或漫畫作品中,甚至是大師級作家,像夏目漱石(なつめそうせき,1867-1916)(註13),或較近代的大江健三郎(おおえけんざぶろう,1935-)的作品裡,我們都可以在字裡行間看到不可能性。這些被日本人視為合理的現象,有時候對西方人是神秘的。日本文學悠久的靈異傳統中有四個重要里程碑:源氏物語、上田秋成、泉鏡花和大江健三郎。關於最後一位,我很樂於介紹一個幻奇故事,叫做《天空的怪物阿骨伊》(空の怪物アグイー,1964);至於泉鏡花,將於下一篇解析《高野聖》(こうやひじり,1900)的文章中詳細介紹。
註1:〈沙漠〉的短篇故事裡,三島由紀夫(みしまゆきお,1925-1970)提及,他的「現代城市」內部被建造得很完美,似乎沒有任何模糊不清的東西存在。然而,有一天他注意到他的「現代城市」被一篇廣大的沙漠包圍著,無邊無際,而在沙漠的盡頭,有個男人走向他,就在快走到他面前時,男人問他「真理」是什麼。被秩序建構的城市只是個虛構的假象,總會有沙漠,總會有空無,總會有未知。
註2:Pierre Castex, Le conte fantastique en France de Nodier à Maupassant, Corti, 1951.
註3:Louis Vax, La seduction de l'etrange, PUF, 1965.
註4:Tzvetan Todorov, Introduction à la littérature fantastique, Seuil, 1970.
註5:就像人們所說,帝國主義結束後,皇帝仍然存在。
註6:在日本,佛教盛行了一千年;佛教想要解釋一切事物,但日本人懷疑這個外來思想系統的效力。
註7:上田秋成,《雨月物語》。René Sieffert譯,Gallimard,1956。
註8:道成寺的故事原文。
註9:高野山下,日高町河邊流傳的故事,情節與道成寺的故事原文不完全相同。
註10:能劇與歌舞伎都有採用這則故事,另外傀儡拒演出等也採用。
註11:例如,在Prévôt的《北方之夜》(La Nuit du Nord)中,主角與一個鬼魂共度一晚,第二天他在身邊發現那個鬼魂的戒指。
註12:我們可以特別引述鶴屋南北的《四谷怪談》。在這個時代,恐怖故事,也就是人們所說的怪談大量增加,而這些就是小泉八雲筆下重新整理的故事來源(《怪談》)。
註13:我們可以引述夢的故事集,《夢十夜》。
作者:篠田知和基
日本學者,任教於廣島市立大學,是法國與日本幻奇文學與比較神話學權威學者,目前為日本比較神話協會會長。篠田知和基教授先後在橫濱、東京以及法國格勒諾布與巴黎等地求學。在巴黎第八大學跟隨M. J-P. Richard學習、研究,獲得博士學位。之後任教於日本靜岡大學、名古屋大學,現則執教於廣島市立大學。專長是比較文學、比較神話學、動物神話學等。出版十餘冊日文專書,議題包括法國浪漫主義詩人暨幻奇文學小說家Nerval、幻奇文學、人狼研究、龍神、日本民俗文化、日本幻奇文學作家內田百間的研究專書,以及其他相關研究書籍。論文發表相當豐富,已有日文、法文發表的兩百餘篇論文。另外,也主辦比較神話學相關研討會,包括地獄女神、孩子神、梅林巫師、野蠻獵人,海怪等議題,並參與多場國際型研討會(Thessalonique, Paris, Angers, Grenoble, etc)。
譯者:
陳鏡羽(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 教授)
蔡依彤(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 研究生)
※本論文收錄於陳鏡羽老師主編之《幻奇文學六講》一書中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